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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红楼》最美

文/杜小芹

杜小芹，大冶市聚龙高级中学老师。爱生活，爱语文。

有人评价：《水浒》最义，《三国》最智，《西游》最奇，《红楼》最情。一部《红楼》，无限痴情与悲情，所谓“千红一窟（哭），万艳同杯（悲）”。但抛却悲剧结局的遗憾不谈，若论阅读时最能不时引发我们美感的，四大名著中，非红楼莫属。在我心中，《红楼》最美。

《红楼》最美，美在大观园里的美景良辰、赏心乐事以及它所催生出的诗意生活。

“衔山抱水建来精，多少工夫筑始成。天上人间诸景备，芳园应锡大观名。”宗白华在《美学散步》中说：“自然无往而不美。”这“借得山川秀”，“仙境别红尘”的“幽微灵秀地”——大观园，真是一座理想的美的园子，一片诗意栖居地。

正如曹雪芹所说：“况对着晨风夕月，街柳庭花，更觉润人笔墨。”潇湘馆的翠竹，“秀玉初成实，堪宜待凤凰。”恰是“有凤来仪”；蘅芜院的萝薜，“蘅芜满静苑，萝薜助芬芳。”幽发“蘅芷清芬”；怡红院的芭蕉，“绿蜡春犹卷，红妆夜未眠。”有怡红公子解怜；稻香村的农亩，“一畦春韭绿，十里稻花香。”实喜“盛世无饥馁”；“绕堤柳借三篙脆，隔岸花分一脉香。”“吟成豆蔻诗犹艳，睡足荼蘼梦也香。”借翠分香，诗艳梦香，这奇思妙想，妙不可言。“自然是一切美的源泉，是一切艺术的范本。”（宗白华）景美人诗意，大观园，是诗与美的自然生发地。红楼儿女之诗意在大观园美景的召唤下，如那一湾灵动的沁芳之水般汩汩流出。

大观园，是美与诗的自然催生地。正是大观园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具，便有了“秋爽斋偶结海棠社，蘅芜院夜拟菊花题”、“林潇湘魁夺菊花诗，薛蘅芜讽和螃蟹咏”、“卢雪亭争联即景诗，暖香坞雅制春灯谜”、“林黛玉重建桃花社，史湘云偶填柳絮词”、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，赏中秋新词得佳谶”，一年四季，佳节美景，光阴流转里，催生了多少赏心乐事？“不有佳咏，何伸雅怀？”迂腐古板如贾政，也认为花鸟山水题咏能“怡情悦性”，而“偌大景致，若干亭榭，无字标题，任是花柳山水，也断不能生色。”文因景生香，景因文生色，相互成就。自然之美成就了红楼儿女生活的诗意。

古人雅重天人合一，其实正是重视教育的自然生发功能，重视美的自然感化作用。所谓“阳春召我以烟景，大块假我以文章”，所谓“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”。从享有美、感受美的角度来说，我觉得红楼中人不悲，倒是我们今天的孩子挺悲。想想我们如今的孩子，整日“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四角的天空”，匆匆低头穿梭在教室、食堂、补习班之间，端午不采艾，中秋不赏月，清风不抚其面，花香不入其鼻，鸟语不悦其耳，空翠不湿其衣，流水不洗其眼，层云不荡其胸，目障心塞，眼花头晕，哪里觅得美和诗呢？远离了自然的生活，很难带来美感与诗意。

正如诗人、美学家宗白华所说：你要了解春么？你的心情可有那蝴蝶翅的翩翩情致？你的歌曲可有那黄莺儿的千啭不穷？你的呼吸可有那玫瑰粉的一缕温馨？你要了解光么？你可曾同那疏林透射的斜阳共舞？你可曾同那黄昏初现的冷月齐颤？你可曾同那蓝天闪闪的星光合奏？生活即语文。我们今天的孩子所缺的，这是这样一座美的“大观园”。无法置身于一座美的“大观园”，没有与美的合奏，又何来美的感受与美的文字呢？纵有文章，也无性灵，也无诗意。

《红楼》结局虽是一出悲剧，但从美学的角度来说，生活在大观园美景中的红楼儿女又是何其有幸，倘若没有那些美以及那些美催生的诗意生活，倘若大观园里只剩下那些没有美感的人倚势霸亲、借刀杀人、贪利弄权、设局算计，大观园会多么的晦暗无光，多么地不美。正是大观园的明媚、欢娱、充满生机，春咏桃花填柳絮，夏卧芍药纳柳风，秋结海棠社，冬联雪花诗，饮酒行雅令，啖膻锦绣心，正是这些大观园的美，才抵过了那些不美与悲伤，才使得一部《红楼》，至今熠熠生辉。

《红楼》最美，更美在红楼儿女的真情雅趣、灵性文字，以及美所滋养出来的高贵的人。

罗斯金说：“趣味是唯一的道德修养。”在语文试卷语文课堂偏偏无趣的今天，看看大观园里的语文生活，多么有趣，多么有灵性。你看那“凹晶馆”“凸碧堂”，一“凹”一“凸”，平字见奇，一“晶”一“碧”，俗极反雅，相映有趣，多么有灵性。黛玉的玲珑心真是较比干还多一窍啊！众儿女射覆时，酒面要一句古文，一句旧诗，一句骨牌名，一句曲牌名，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，共总成一句话。你看那黛玉说的一串：“落霞与孤鹜齐飞，风急江天过雁哀，却是一只折脚雁，叫的人九回肠，这是鸿雁来宾。”真是才气淋漓，妙趣横生，类似场面，在红楼中，举不胜举，哪怕是贾府的丫环们，在贾府儒雅氛围的熏染下，行起酒令来，那也是一个赶一个地有才！这些精致的文字，这些雅趣的生活，在今天，几近绝迹，只怕得上央视的诗词大会才可觅得一二。丢失了趣味，是否是今天教育的大弊端，美好人性的大缺失呢？“美”由“心”生，要有丰盈的美的内心，才有丰沛的美的创造力。

贾政半是嗔怪半是骄傲地说宝玉不过是“学了些精致的淘气”，殊不知，这“精致的淘气”是多么地有趣、有灵性，是多么地难得多么地美。单说宝玉给小厮们取名吧：焙茗、锄药、扫红、伴鹤、引泉、挑云……这些仙气飘飘的名字是否立马让你想到主人生活的诗意与精致？“文章真处性情见，谈笑深时风雨来。”一颗美的敏感心，必然涵养出对生活的敬意，对一草一木、一云一泉的敬意。其发而为文，必是至精至诚，必能抚慰碌碌风尘。

不管是黛玉的《葬花词》还是宝玉的《芙蓉女儿诔》，不管是“侬今葬花人笑痴”的痴情，还是“以群花之蕊、冰鲛之縠、沁芳之泉、枫露之茗”致奠的诚敬，那发至性灵深处的真情，让人感觉到人之为人的高贵。我们从中感受到了美，感受到了悲，感受到了人将自己超拔出粗鄙庸俗，有了尊重与怜悯，超越了一己之私，有了“一枝一叶总关情”“悲欢离合总关情”的“大我情怀”。鲁迅说，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红楼有多真、有多趣、有多雅、有多美，有多诗意，就有多悲。或者反过来说，红楼有多悲，红楼就有多美。

可能有人说，美，有什么用呢？康德说：“美，是道德上善的象征。”蒋勋说：“美，是看不见的竞争力。”蒋勋有一段文字，写他带学生去东海大学的那棵开满火红的羊蹄甲的树底下上课时，学生把心分到了“美”那里，这个“分心”让他无比快乐。他写道：“如果他在这个年龄，开始库存了这个花（美）给他的视觉经验，给他的生命经验，有一天这个东西一定会出来，使他有去爱更多生命的心态。反之，如果在他的成长过程里，没有这个库存，没有这个经验，他不会爱花、惜花，他也不会爱生命、惋惜生命、其实这时候，你问他：你看什么，你为什么分神？他也说不出来。可是那个东西是重要的，他开始知道一个生命就这样灿烂地出来了。”美的人就是这样出来的。《半山文集》中说，美的用处首先在于慰藉，其次在于陶冶，最后若是常常与美发生共鸣，便自然上升到自己的修养。

我们终其一生，究竟追求什么样的生活呢？荷尔德林说：生命，充满劳绩，但仍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。人生实苦，红楼实悲，但幸而：人，可以是美的高贵的人；生活，可以是美的诗意的生活。欢乐趣，离别苦，就中更有痴儿女。良辰美景不夜天，赏心乐事大观园。美是无用之用。很多有用的东西湮没无闻了，而《红楼》的美不会赋予断井颓垣，将在世间，永留美的传说。

编辑：盛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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